文.圖/安琪
明正表演中的孤獨，不只是他個人的，而是，整個台灣的。
第一次認識這個人，是在無意間接到一通自稱是北藝大學妹的電話，簡單說明了當機劇場『時間之旅』的環台計畫，表明希望在每個縣市找到能合作的學校，推廣台灣新馬戲－－當然要義無反顧的支持！！雖然我並不認識他們，但卻被這股熱情感動萬分！！
不過，回到現實，要在中學裡找到全校共通的時間、可供表演的場地、募集表演的經費，這些事可一點都不容易。經過了多次與校方申請無效後，我只能慚愧地向劇團說：『很抱歉，我唯一能提供的，是我課程的時間，以及我微薄的鐘點費。』－－沒想到，明正竟然答應了！
那個約定的早晨，明正在清晨六點已經到達學校旁，兀自在路邊暖起身來，學生們看見在倒立的人，興奮地討論著這是否是他們期待已久的表演者；路旁做早操的老人們則訝異地看著這位倒立先生不知所以．．．這，不就是劇場！活生生的展現在我們面前！[1]
我們在教室旁找了一塊空地，明正專心地擺放他表演的道具，謹慎地測試風向、角度、距離，並沒有因為這是課堂的演出，每班學生只有少少的二十多人而鬆懈。早上的課有四節，流程一樣，但每次的表演內容都不同[2]，真是讓我佩服明正的用心！
明正把表演場地用紅繩圍成了一個環形劇場，學生們一走進這個空間已經覺得和平常很不一樣，在我簡短的介紹中，明正在後方不停的暖身，學生們各個瞪大眼睛看著這位裸著上半身、滿身肌肉的男子，每個孩子們眼睛裡都閃爍著光芒！(我多麼想讓那些堅持教學就只是進度的、和當初不支持活動的校方、和覺得表演不過就是爾爾的人們看看，一個不平凡的教學活動，能帶給孩子多麼大的驚奇！)接下來十五分鐘的演出，充滿驚豔的掌聲及互動的笑聲，各種特技馬戲的展現也都在水準之上，令人大呼過癮！接下來的時間，明正講解了台灣馬戲的發展、目前的困境、以及自己未來想要努力完成的「在全世界倒立」計畫及總體劇場的演出，然後是孩子們提問的時間，不管什麼問題，明正都詳細地一一回答。簡短的四十五分鐘，飽滿的知性與感性交會，這，不正是藝術與人文課程所應具備的內容與精神！
第一節課非常成功，大家爭相走告，突然很多老師都來詢問是否能帶著班級過來一起看表演？明正竟也都答應了！瞬間小小的走廊角落變成了熱鬧非凡的劇場！（讓今天變得和其他的日子不同，讓我們相遇的時光值得你在日後回味，讓你期待我們下一次的相會－－這是我上課的原則，也是我認為劇場令我著迷之處。－－沒想到並無教育背景的明正輕易地做到了這點，熱情打動了在場所有人，而這可是我們平時需構思許久，且並不是永遠都能成功達到目標的！）
值得紀錄的小插曲是：校方因此找來媒體報導，第四節課，媒體出現了，我事先要求他們要尊重演出者，但沒想到表演完的學生提問時間，班上有兩名學生突然被拉去採訪，使得我們的課程進行備受打擾。我當下感到無奈，對校方來說也許新聞的內容與學校形象是重要的，但對我來說，我在乎的是教學的完整性和學生們真正吸收到的。正在我不知道如何處理這混亂的狀況時，明正回身拿起他的相機，請學生們向他那靠攏，他要和他們分享他正在拍攝的紀錄片，他說這是秘密，所以大家要靠近一些；成功地處理了學生們被記者的採訪擾亂分心的僵局！課後(因為是中午吃飯時間)學生們瘋狂地排隊要簽名，我看見明正單腳跪蹲在地上謙虛而工整地在學生們拿的小紙條上簽寫，不知為何感動萬分！一個如此具有生命力、夢想、行動力、執著的表演工作者！一個如此具有智慧、溫柔的心卻又謙遜的教學者！而他，正準備到全台灣我們看不見的角落，把台灣新馬戲的表演藝術推廣到校園之中，這正是每個表演藝術教師心中夢寐以求卻難以實踐的「播種」行動（台灣實在有太多好的表演團體，太少觀眾），他，單獨一人卻堅定地出發！我在心中不斷地淌著熱淚！衷心地期盼明正完成他的計畫，更希望有更多的表演團體都能走入校園之中！
這，是我和明正的第一次見面。
第二次見面，已經是一年多後。明正環台結束了，想把他的旅途中所見所聞集結成新作品《透明之國》帶到校園中演出。在屏東（他的家鄉）已有了成功的首演，在台北，卻找不到學校可借用場地。我依舊不死心地不斷向校方請求，有多少孩子在上次簡短的課堂演出中體驗了第一次的現場觀賞經驗（多麼諷刺的是我們是在台北高級住宅區的學校），如果能借用學校體育館，學生能免費看到一個完整且具有水準的劇場表演，社區的民眾及家長都能參與，讓學校不只是硬梆梆的機構，在整個裝台過程我也可以帶領學生看到第一手的劇場觀摩，這是多麼棒的一件事！．．．結果並不如我預期的順利，且令人挫敗。（政治人物竟可借用場地，而表演團體竟無法申請，真正對學生有益的事被排除在外令我灰心不已。）
明正卻永遠比我有智慧。雖然最後他被迫放棄校園免費表演，改租誠品舞台售票演出，卻打電話給我說，還是想辦一場免費的表演給學校的學生，感謝學校在這段時間的支持。這是多麼令人欣慰的付出啊！(雖然連這件事，最後都向學校及各處室協調了許久才擠出一個週會時間，但我們終於有機會在校園中分享他即將發表的演出片段。)[3]
《透明之國》－－多麼聳動卻又令人想要一探究竟的劇名啊！雖然過程中學校體育館的設備出了很多問題，卻一點也無減損整個演出的強度。環台結束，我確實看見這位表演者更加豐厚的視野及觀點！穿插在一張張倒立照片中的表演，有鮮明的角色性格，所完成的表演不只是馬戲特技的片段，更是整個台灣人民心境的縮影。我並不打算讓這個演出就像其他的週會一樣（像流水流過），在下一次見面的課程中，堅持和學生們討論演出的細節。
我表演了很簡短的一小段默劇，把自己圈在小圈圈中，強裝歡樂。然後我問孩子們，你覺得我剛剛的表演，角色是真正開心的嗎？學生當然說不！我在強顏歡笑。我問：你生命中也有這樣的時刻嗎？學生們一一說著類似的情境。很好！引導到我要的答案上去：「那和明正老師的表演有什麼關聯？」學生們一一討論著：對呀！明正老師的角色也是一直在自己的小圈圈裡、喔他還一直好像很開心地對著那面透明國旗升旗、喔他還有戴面具在後腦勺、喔他還一直換面具．．．越來越多線索在討論中被發現出來，然後我問：那這些和《透明之國》有什麼關係？那些台灣各個角落的照片也有關係嗎？僅僅只是提問，學生卻給了許多深刻的答案；於是我們了解那個透明之國是在指涉台灣，我們孤立無援地、強裝歡笑地重複日常的生活，我們被自己限制住了，我們生活看似熱鬧忙碌，我們喬裝自己，我們用搞笑化解心中的僵局，然而那份無名又如此巨大的孤獨卻從未消失過。
這次，我好像比較清楚地知道明正夢想的藍圖一些。不只是逐夢的熱情，還有那份對於自己所長土地與所生時代負責的、藝術家的態度。讓作品對當代負責，與當代的觀眾溝通，讓未來的觀眾能透過作品了解這個時代、讓異地的觀眾能透過作品了解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所思想所承受的，讓作品能穿越時空連結同樣的內在觸動。
這件事，說的容易，做到的人卻太少。即使老師在學校時耳提面命，在社會的現實中，你很容易走入商業模式，討好觀眾，忽略自己心裡真正聽見的聲音。
希望，他的努力不只是孤獨的夢想，在這塊島嶼上能有更多的回聲。
(如果你還不認識他，5/22晚間十點在公視首播的紀錄片《時間之旅》[4]可以看見這位年輕表演者的努力過程。如果你的學校有很棒的場地或共同的時間－－當然有經費更好，快邀請他，你所參與的將會是和我一樣的感動！)
[1] 只要有表演者與觀眾，表演的關係就成立了!
[2] 依照不同的年級與班級設計課程
[3] 只有學校學生看到太可惜了! 我想起了站交通導護時看見附近的博愛中心特教生，便向學校申請並邀請他們師生一起前來觀賞。這是另外一則動人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