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記憶中隱晦不明的「印象」,可以說是連續生活經驗的殘餘物,而照片則是將斷裂的瞬間面貌孤立起來,框化為清晰的畫面。然而,攝影僅能瞬間的捕捉,卻永遠不能全然的捕捉。
我搬過很多次家,最早離開台南關廟的老家是大學聯考重考的那年。母親接受了親戚的建議,認為南部的小孩應該要北上去南陽街補習,才會考得上好大學。畢業於台南二中的我,對於被安排獨自一人到台北準備重考這件事,没有太多的想法,反正當時對自己也没甚麼信心,帶著「讀二中,不就是註定第二次才會中」的心態遠走他鄉。只不過萬萬没有想到,這一離家,就像花落離枝,再也「回不去了」。
從台灣到美國留學,再從美國回台灣教書,不管搬到哪裡,我心目中認定的家,一直都在台灣南部一個以麵和鳳梨聞名的「庄腳所在」,從出生到現在未曾改變過。那是一種心與情的依附,一種土壤與樹根無法切割的共生關係。至於其他的「家」,一直都在變「換」無常,充其量只是讓我這個遊子,如浮萍漂流時,短暫安身的厝所。没有土、没有地,想當然爾,就難以紮根,然後長大頂天立地。
我的「家」
上台北補習的那一年,住在南陽街附近一棟大廈的九樓,和幾位重考生同擠在五坪不到的套房裡,每天不是唸書就是睡覺,不然就是作夢。單純的生活,只有一個單純的夢想,就是希望早日能脫離這個鬼地方,飛向我理想的大學去。這個離家後的第一個「家」很不像家。
大學四年,住在師範學院的男生宿舍裡,小小的上層床鋪,是我的小小天地。没有隱私,也不見得清靜,但看在「免費」的情份上,實在没啥好抱怨。唯一的困擾,就是每當寒暑假要來臨前,就要被「清場」一次,帶著少得可憐的家當,回家去。假期結束後,再拖著没多多少的家當,重返那小小的天地。校園的「家」,雖小雖麻煩,倒也承載住不少青春歲月酸澀苦甘的回憶。
畢業後,來到天母的一所小學工作,為了省錢和交通方便,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頂樓加蓋的小雅房。雖有了隱私和那麼一點點的情趣,卻少了該有的舒適。夏天時的悶熱、冬天時的沁寒,以及雨天時咚咚咚惱人的水滴聲,讓我對「閣樓」的浪漫遐想徹底破滅。不過,這樣的「家」再怎麼不舒服,也是自找的,相較於當兵時,那個完全没有選擇下的軍營,仍舊來得自在愜意許多。
緊臨彈藥庫的軍舍,堪稱是最危險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每天早上起來,不管前晚的衛哨站得有多累,或是隔壁弟兄震耳鼾聲有多讓人不得安睡,時間一到,就是得乖乖的把床鋪棉被,快速整理得完美無穢。愛的教育和鐵的紀律,讓我對這個「家」,夾雜了不少愛恨交織的情感,但也從中增長不少智慧。
建構與解構
很可惜,年輕的時候,都不曾懂得為這些過渡的「家」拍照留念,如今只剩下腦海中模糊不清的影像,還有心裡面那股隱隱騷動的往日情懷。不然,現在若是回顧起照片來,應該會頗富趣味吧!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些航行在生命長流的上游曾待過的「家」,雖不甚美好,卻讓我體會到不同家的感覺,也一點一滴慢慢地建構出自己理想住所的藍圖。這些來不及拍照的畫面,在我腦袋瓜裡抽絲剝繭的解構,其實饒富意味。
人們記憶中隱晦不明的「印象」,可以說是連續生活經驗的殘餘物,而照片則是將斷裂的瞬間面貌孤立起來,框化為清晰的畫面。然而,攝影僅能瞬間的捕捉,卻永遠不能全然的捕捉。很多時候我們會在一連串的動態事件中,「攔劫」某一時刻來當作是整體事件的「真實記錄」,於是造成「事實」有很多的面向。從後現代的觀點來看,攝影所記錄下的不是唯一客觀的現實,而是建構出來的事實,這跟個人怎麼經驗現實有關。我們各自看到了一個客觀物體,但彼此的視覺經驗會予以解構(融合過去經驗),最終的定義每個人都會不同。於是,「拍照」成為一種建構,而「觀照」卻是一種解構。
家的意義
就以家這個主題為例,我曾經在一次的青少年團體中,給了參與的成員一個家庭作業:請用相機拍下五張跟「家」有關的照片。我並没有特別引導這群孩子該拍些什麼,一切就讓他們各自詮釋我所下達的指令,用鏡頭去建構自己心目中家的形象和對家的感覺。
有一個女孩,她所拍的這五張照片,全都是道路兩旁已經崩壞瓦解的老房子,或剛蓋到一半,磚石裸露於外的「欲售屋」。大大的「售」字還被女孩刻意安排在照片的中間,讓人想不注意也很難。當輪到她分享的時候,她假裝一副無所謂的說:「我家是破碎的,就醬,没什麼好說的。有人想要,免費奉送。」短短的一句話,搭配照片中那些殘破不堪的房屋,讓我深深感受到她對家的失望。只不過,無奈的語氣和故作冷漠的神情下,又隱約能嗅出她對家的渴望。
於是我忍不住回應說:「照片裡的舊屋破房,以拍攝的角度來看,都是妳站在外面保持一段距離的拍它們,所以看到的皆是外觀毀壞或未完成的景象。你要不要試著想像一下,你現在就站在房子裡面向外看,大概會看到些什麼?或會想看到些什麼?」女孩不假思索地說:「我不知道我會或我想看到什麼,但至少應該是明亮且有空間的。」
我想,女孩口中的那片光明和遠景就是對家的一種希望。
另一位男孩,也是來自破碎家庭,但他對「家」的感知並不負向,卻相當特別,因為他所拍攝的照片,大部份都跟教堂有關。十字架、耶穌肖像和玻璃彩窗全是他鏡頭下家的面貌。他說:「宗教給了我安全、溫暖和穩定的力量,就像家一樣。雖然我現在的家,門被關上了,但教會為我開了另一扇窗。」
團體中的這兩位青少年和我對家的經驗不同,所以會對其產生不一樣的定義,當然也各自有其複雜的情感,而這樣「定義」和情感相信會隨著成長的腳步而改變,往往很多時候是難以訴諸語言和文字的。但是,攝影,能提供一個管道,讓我們具體分明的去建構自己當下所覺知的「家」,並且在回顧照片和陳述影像內涵的同時,去釐清、解構,並且看見家的意義和希望。